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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2章 豈上望夫臺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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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城入了十月末, 深秋, 霜降天寒, 蟬鳴蛙聲漸消, 篁竹梧桐撲簌簌地落葉。

一教學樓,語文老師正在下發月考試卷。

關著窗,風聲傳不進來, 試卷翻動的聲音勝過落葉蕭蕭聲,無端就讓整間教室都安靜下來。在這樣清寒的季節裏, 又是這樣緊張的氣氛下,高二學生心頭都升騰起“風蕭蕭兮易水寒, 壯士一去兮不覆還”的感嘆。

語文老師年過六十, 人生走了半個多世紀的小老頭,依舊中氣十足, 姓武, 卻教授語文三十多年,訓人的話從不帶臟字, 卻又字字發人深省,叫人恨不得一頭自掛東南枝。

高二分科, 教師重編, 這位武老師剛剛帶完畢業班,又馬不停蹄領下高二理科實驗班的上課任務。

是個倔脾氣的老頭, 大半輩子獻給了教書育人。

大概正是因為治學態度嚴謹,語文老師眼睛裏容不下半顆沙子,高二第一次月考的成績, 讓他很不滿意。

這其中,最讓他光火的便是周自恒。

試卷按成績下發,第一名毫無懸念是孟芃芃,而最後一名,也毫無懸念是周自恒。

語文老師沈聲念了周自恒的名字:“周自恒,七十七分。”

周自恒從座位上走到講臺邊,安安靜靜地立在臺階下,等候語文老師的發落。

“你知道班上語文平均分是多少嗎?”武老師下眼角垂著,耷拉出一段皺紋,眉頭深鎖。

“知道。”周自恒點頭,“一百零七分。”

他的聲音不大不小,剛好叫回蕩在整間教室裏。

試卷並不難,註重基礎知識,連一貫吊車尾的白楊都鹹魚翻身,考了一百一十分。

“三十分!整整三十分!”武老師拍著周自恒的試卷,上頭紅筆勾劃的分數醒目張揚,“你一個人,拉低多少平均分?”

分分分,學生的命根。

三十分,足夠周自恒死去活來三十次了。

武老師比周自恒矮許多,短小精悍,但氣勢壓倒一方天地。

周自恒垂著頭,沒有做出任何反駁。

“你看看這道題,你看看啊,請賞析王勃名篇《滕王閣序》中傳世名句‘落霞與孤鶩齊飛,秋水共長天一色’。”武老師聲色俱厲,“你寫了什麽?讓你賞析,你呢?給我寫一句——”

“晚霞真的好美!王勃好有水平。”

【晚霞真的好美。王勃好有水平。】

這一時刻,終於有學生憋不住,悶笑起來,有了一個人起頭,接著就是笑聲一片。

明玥卻並沒有心思笑,她抿著唇,望著講臺前周自恒的身影。

換了往些時候,周自恒定是會頂撞反駁,懟天懟地,散漫態度能懟得每一個任課老師都說不出話來,但現在,他並未暗自嘀咕半個字,甚至一絲不耐煩的神情都沒有流露。

只是垂著頭,聽從教誨。

十月末的天光略寒,在他白皙的側臉上落下一點淺淡的影子,長睫微微低垂,顯出一點安靜和恬淡。

好似所有的浮躁都被按下,脊背直成一條線。

他的態度委實不卑不亢,又有些老實受用,武老師也不好再如何為難他,翻來覆去看他的試卷好幾遍,最後道:“回去把輔導書好好看看,長點記性。”

周自恒點頭,接過試卷,誠懇地說了一聲:“我知道了,謝謝老師。”

試卷下發完畢,武老師頂著一頭花白的頭發開始在黑板上板書,他經驗頗多,每每說到一題都能旁征博引,再延伸拓展,學生打起精神,聽得認真。

周自恒比其餘學生聽得更認真許多。

他甚至拿出筆記本在上頭記上筆記,他近段時間改變確實頗多,白楊忍不住再一次瞪大了眼睛,眼珠子滴溜溜轉,覺得他的老大,大概是被穿越了。

“老大,你最近是不是吃錯藥了?”白楊悄聲嘀咕,“還是……”腦殼壞了?

後面這個猜測,白楊沒敢說。

周自恒在筆記本上寫出一段筆記,並把錯題耐心抄上去,就連武老師說得話,他也一字不落記下來。他的字十分好看,工整排列在雙格中間。

周自恒並沒有心思理會白楊,從白楊桌上撿起一本書扔在白楊圓滾滾的腦殼上。

得!又砸他頭。

應該還是他白楊的老大。

但……怎麽就轉性子要好好學習了呢?

這個問題,白楊絞盡腦汁,也沒有琢磨出個所以然來,他趴在桌上一會,下巴圈了幾個圈團在木板上,哈巴狗似的哼哧哼哧,很快一根粉筆飛來,砸在白楊頭上。

白楊如臨大敵,怯怯縮成一團,乖乖拿著筆聽講。

周自恒並沒有笑話他,依舊端正坐,眼神清明,認認真真地聽講。

他這樣的姿勢足足保持了一整天,又或者說,已經保持了小一個月。

接連二十幾日的變化,足夠在平靜無波的年級裏掀起大波浪,從學生到老師,無一不在談論周自恒的忽然轉性。與他的態度形成佐證的,是他這一次月考的成績排名。

年級六百五十一名。

對於理科實驗一班來說,依舊不起眼。

但他曾經排在年級倒數第二。

那樣一段鮮明的歷史,甚至就在一年以前。

他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。

但又似乎什麽也沒有變,依舊每日載著明玥上下學,公然在校園裏拉明玥的手,晚自習依舊帶著一杯熱騰騰的木瓜奶茶回教室,威風八面的名聲也依舊還在,依舊是無人敢得罪的校霸。

明玥修改數學試卷的錯題,咬著筆頭,半天摸不清思緒。周自恒翻出一張草稿紙,在上頭一步步演算過程,他的步驟比簡略的解析詳細許多。

正是晚自習,明玥同白楊換了座,教室裏都是埋首苦讀的學子,沙沙的筆聲和翻開書頁的聲音充斥房間。

極安靜。

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安靜,周自恒講解題目的聲音壓得很低,堪堪只讓明玥聽見。

明玥懵懵懂懂聽他講解,周自恒是個好老師,對明玥有無窮無盡的耐心。

“你好厲害。”明玥理清思路,這般誇讚他。

她的眼睛裏都藏著星星和月亮,周自恒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腦袋,溫聲回應:“這道題我也做錯了,所以聽了老師的講解。”他很坦蕩承認自己的不足。

刻意壓低的聲音帶了一點磁性,微暗的夜裏顯出一點成熟。

明玥扇動了一下睫毛,擡眼望著周自恒。

他的眉眼是非常精致的,每一寸都好似工筆畫一般的精細描摹,只是懶懶散散地擡擡眼皮,就有一點俊逸風流傾瀉出來,是先聲奪人的驚艷綺麗,但此時此刻,整間教室鴉雀無聲,燈光通透,他身上散漫的氣息全都收斂,清雋的面龐就被澄澈的光芒靜靜籠罩。

似乎有一場天翻地覆的改變,在他身上發生。

他像是進入了一個突然的成長期,每一天都在更新自己的思維和靈魂。

他會寫筆記了。大大小小課程都用心聽,按部就班地記下筆記,每一本書都好好翻看,這些書對於他來說,不再是擱置在課桌裏的擺件或是扔向白楊的殺器,而是真真正正地被用在了正途上。

他會認真上晚自習了。他似乎不再困倦,不再瞇著眼靠著睡覺打發時間,每一分每一秒好像都是有意義的。

他也會交作業了。政治老師第一次看見他的作業,驚訝於他的字跡工整和漂亮框架。

他甚至會主動詢問數學物理問題,主動走近講臺,仔細聆聽解答。

曾經的年少輕狂的周自恒,他笑起來的時候總是帶著一點乖張,看上去漫不經心,有時候吹吹口哨,好似三山五岳都被他一人踩在腳底,驕傲如同日月。

而現在,他也會謙虛認錯,同明玥說一句【這道題我也做錯了。】

好像有一場看不見的春雨,下在了周自恒的世界裏,之後草長鶯飛,萬物覆蘇,所有的一切向著好的方向發展,生機盎然。

明玥許久才回神。

而周自恒繼續翻看語文試卷,面前還擺著一本語文書。

【晚霞真的好美。王勃好有水平。】這樣一個賞析解答成為今日的笑料,周自恒並沒有惱火,背下了教材解析上一大串標準答案。

這位年過花甲的武老師並不知道七十七分對於周自恒的意義。

在這一次月考之前,他的語文甚至沒有考過過六十,能讓他動筆的只有選擇題,而這一次,周自恒把所有的空都填滿,作文的八百字一字不差。

“你在背書嗎?”明玥用手指尖戳了戳他的手臂。

周自恒笑著點頭:“在背《短歌行》。”他的語文可以說是非常不好,答題不得其門,抓不住解題思路,但這背誦課文就能拿下的默寫分數,他兢兢業業在攻克。

“我覺得這首詩寫得很好。”周自恒抓住她的手指尖,再順著捏了捏她的手背,放開。

“所以曹操也好有水平。”明玥鄭重對周自恒道,隨即做了一個鬼臉。

“好像是這樣沒錯。”周自恒想了想,也鄭重回答。

他認真的模樣極可愛,明玥不由看呆,之後低著頭轉移話題:“所以在《短歌行》裏你最喜歡哪句?是‘對酒當歌,人生幾何;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’嗎?”

周自恒這樣驕傲的人,大概是會喜歡這一句的。

但他並沒有點頭,而是沈默,片刻後歪頭,一字一句道:“我喜歡‘明明如月,何時可掇’。”

那皎潔的月亮,什麽時候才可以摘取呢?

明玥臉上有一層桃花色,回答他:“什麽時候都可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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